橄欖花開(四)

Story in Greece (Chapter 4of 10) Chapter 1 橄欖花開(一) Chapter 2 橄欖花開(二) Chapter 3 橄欖花開(三)
故事大綱: 杳子,二十四歲,在報社任職記者,得到編輯賞識,前途無可限量。但她 的內心,卻時刻縈繞在二十一歲的暑假。那年,她隻身往希臘旅行,邂逅 比他年輕四年的沈。愛琴海的艷陽、橄欖樹的清香、生性熱情的希臘人⋯⋯ 令她活了一個暑假,靈魂留在那遠遠的他鄉。她知道在香港的一切都不屬 於她,她亦不屬於任何在香港的人,包括她事業有成的初戀男友。終於, 借一次採訪機會,她回到聖托里尼,那望得見愛琴海的房間,希望追尋失 落了三年的夢幻。橄欖花開之日,她的夢幻能否化成真實?
是早上十時的船。九時四十五分,杳子拖著行李到達碼頭。
她回望羅德島,這個充滿歷史氣息的小島嶼,城牆依然被太陽曬得閃閃發亮。
她覺得這幾天就像誤闖了中古世紀。
她想念麗莎與那個有很深眼睛的人。
儘管她知道再也不可能遇上了。
「再見,羅德。」船駛開的時候,她輕輕的說。
她拼命張望岸上揮手的人,但卻看不到那雙眼睛。她暗笑自己的傻。
終於,她把行李放好,然後走到甲板上吹海風。
海洋的藍色是她今生看過最純粹的藍色。白色的海花拼命地翻來覆去,可是 船身很巨大,她依然站得很安穩。
羅德島的古老城牆、陶立克式圓柱、拜占庭風格的教堂、面對著大海的一對 銅鹿都漸漸離她而去。每年的旅客來這裡,又離開這裡,她忽然感到這裡熱鬧背後的荒涼。
寧靜的船忽然傳來聲音。她別轉身去,看見三個穿著藍色軍裝的男人剛走上 甲版聊天。
那套藍色軍裝正是與那人穿的一樣的。她的眼睛離不開那三個人,她借故走 近,可是又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小姐,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一個人發現了她後走過來問。
「不是不是。你們是這裡的船員麼?」
那人的臉部表情非常驚訝,好像杳子說了一些冒犯他們的說話一樣。他們說 了幾句話,然後嚴肅又驕傲地搖頭說:「我們是希臘海軍。」
「那你們知道一個人麼?」杳子情急地問。然後又發現自己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什麼人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三人聽後都笑起來。
「那祝你好運了。」那人沒好氣的說,然後走開。
於是杳子在甲版上發呆,望著海很久很久。她在想,當海軍應該每天也望著 這樣無窮無盡的海洋。前所未有,她如此渴望飄泊,假使有那麼一個使她感動的人相伴。
杳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這樣想再見到一個人。那只是因為他的眼睛、他的背影嗎?她有種難過的寂寞,於是在皮包裡掏出那半包餘下的煙,低下頭點燃。
「想家了?」背後有人問。
她別轉頭去,竟然看見那雙她曾經以為今世再也看不到的眼睛。
情不自禁,她急忙把剛點了的煙擠熄,然後衝進了他的懷抱裡,緊緊的抱著 他。他的手也緊緊的抱著他的腰。他們此刻就像久別重逢的戀人。
良久,她覺尷尬,於是輕輕地在他耳邊說:「對不起,或許我真的想家了。」
但是她心裡喊:不是,其實我不是,我只是沒想到可以再見到你。
「對,誰不想家呢?」他用理解的語氣說。「知道嗎?我母親也是中國人。」
「真的嗎?」他點頭。「那真好。」杳子的心跳得很快很快,也許是對他親 切的背景感到興奮。
「我也想著母親的家。我心裡那一片很遠很遠的鄉愁。」他望著她說。
「我想你和母親也必定有一雙這麼深刻的眼睛。」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睛又移到去很遠很遠。「我和她,很久 很久沒有見面了。」
「為什麼呢?」
「一段很長的故事。」他憂鬱地笑著說,像是電影裡所有準備說小時候身世 的人。「等我一會兒,我到裡頭拿點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我不餓。」杳子立刻說,她不想他離開。
「很快,等我!」他放開她的手,然後他奔跑進船艙裡。 杳子只好扶著船上白色的欄杆,望著一個又一個拚命的像想捲上來的海浪。 她忽然想起如何形容這樣的藍色,最恰當的也許是青藍。
十分鐘後,他拿著一袋像是烤肉的東西上來。
「跟我上來!」他沿著甲板旁的樓梯熟練的走上去。樓梯盡頭是一個小小的 精緻平台。在平台上可以看見甲板上的人,還有更廣更闊的愛琴海。
「坐這裡!」他從小背包袋裡拿出一張土黃色的布疋鋪在地上,然後在平台 的小櫃子裡拿出兩個碟子來。
杳子感受到他努力的張羅,還有那一種很想使她感到快樂和舒服的努力,便 在旁偷偷的笑了。
他把希臘的傳統食品從袋子中倒出來。「這個你試過嗎?這是希臘的串燒捲 餅,我們叫 Souvlaki。那是很簡單的食物,你只需要把豬肉、羊肉、雞肉或是牛肉仔細的用炭火燒好,灑點鹽,下點橄欖油和檸檬汗,然後用餅皮包好,加上洋蔥,薯條,蕃茄,最後加上蒜泥優格醬,便變成這樣了。」
杳子說:「嘩很像很美味!我不容氣了!」
「你還說你不肚餓!」他鬼馬的笑著。
「你怎知道我肚餓呢?」杳子狼貝的吃著,餅裡的薯條都掉了兩根出來。
「我剛才嗅到你的牙膏味,便知道你早上沒有吃東西了。」
「你好細心!」她把掉到大腿上的薯條拾起來。「你知道嗎?我平常都不怎 麼吃這些濃味食物的,但這個真的很美味啊。」
「你們喜歡吃豆腐,對不對?」
「對啊,我喜歡吃麻婆豆腐,伴白飯吃,一流!」
「豆腐本來是沒有味道的,你加了香料後,便不是它原本的味道了,不是嗎?」
「對啊,但我們煮東西很著重調味的!你吃過豆腐沒有?」
「當然有!我爸很愛吃!」
「你母親一定很擅長煮中國菜。」
「我倒是從來沒有吃過呢。」
「噢,對不起。」
「沒關係。」他把軍裝的兩口襯衫鈕解開,然後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杳子沒作聲,他把從前的故事娓娓道來。
「我父親是船員,十六歲便開始以四海為家。他在上海的時候認識我媽。據 說媽是在舞廳唱歌的,爸和他的朋友經常到她唱歌的地方聽歌。爸幾乎是對媽一見鍾情,他什至用了所有的積蓄和我媽渡過了一夜,然後有兩年沒有錢回希臘。於是這樣就有了我。」
「那你父親最後有沒有在上海安定下來呢?」
「船員豈能談安定,今天在這裡,明天又不知飄到那裡,那是注定要飄泊的 職業。不過,那兩年他在中國找到工作,在中國及東南亞地區航行,也常常去看我媽。」
「那兩年必定很快樂吧。後來怎樣了?和你媽?」
「父親放假時便想回希臘老家,他最希望媽能夠和他一起到希臘定居,然後 找一份不用四處起的工作。但媽拒絕了,她不願意離開上海,更何況去一個陌生的國度。」
「為什麼不願意離開呢?聽說所有的歌妓舞女們不過想找一個永遠的歸宿與安穩的生活。」 杳子說。
「那時間的爸還年輕,不能給她什麼。她懷著我的時候日子很苦,不但不能 夠靠唱歌生活,而且還給家人趕了出來。」
「你爸不知道麼?」
「我爸那次用光了積蓄後便繼續工作,不知道她懷了我,而且在舞廳也找不 到她。」
「後來怎麼樣?」
他呼一口氣,繼續說:「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麼樣,爸沒有細說,他只說和媽 有過幾星期的快樂生活。我想我出生後在上海生活過一兩年吧,然後媽就不要我了。我的童年生活基本上是在船中渡過的。」
「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爸不願意留在上海。」
「你不知道,希臘所有男人都以自己的海洋工作為榮,不容易放棄。」杳子 點點頭。但是,她始終覺得,如果很愛很愛一個人,不是應該為她放棄自己的驕傲?
她沒有再追問。
「原來是這樣。你知道你媽的名字嗎?」
「她的歌名是奧利花,是橄欖的意思。」
「難怪你爸覺得她親切。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喜歡別人叫我沈,那是母親的姓。」原來他叫沈。為什麼單單這個字已 經教我心跳,杳子想。
「沈,我太喜歡了。」
「那我叫你杳,好不好?」
「好!沈,告訴我,你是不是希臘海軍?」
「對,我在服役,將會服兩年至三年的時間,下年或是再下年的秋天便會結
束。」
「希臘是歐洲文化的搖籃,海洋見證著這個國家的前世金生。作為保家衛國 的海軍,應該感到很驕傲吧?」
「對。不過我更希望這不只是表面的風光。」
「什麼意思?」
「我希望希臘能夠繼續閃閃發亮。」沈似乎不願想多說,他笑著,露出一排 齊整潔白的牙齒。「告訴我,你是不是從上海來?」
「不是,我從香港來。一個和上海很相似的南方城市,在中國。」
「你在香港有在做什麼嗎?」
「我剛剛大學畢業,這次是我的畢業旅行!」
「告訴我,大學是怎樣的?」
「大學是一個很好的學習地方。我在那裡主要學習德語,然後便是藝術啊、 社會學之類的,很好玩,認識了來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
「那很好啊!你覺得希臘人是怎樣的?」
「歐洲人倒認識了很多。希臘人你還是頭一個呢!」杳子笑著說。「我覺得 歐洲人的心境好像永遠都很自由,沒有約束的,而且想做便去做。」
「真的嗎?我倒是很少認識這樣的人。心靈上的自由也許比較難達到吧?」 沈認真地說。
「為什麼這樣說呢?」
「歐洲國家表面都像很開放。不過,說到社會上的階級、宗教上的分歧、移 民上的問題,大家還是持有保守態度。這一點就證明他們不夠自由了。」
「那希臘人呢?」
「經濟不好,大家都往外跑。」
「那你的大學生活是怎樣的?」
「我沒有讀過大學。」沈笑著說。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杳子心裡想。沈那雙眼睛如井般深,理應收藏了很多 知識啊。她一時不知怎樣應對。
「有問題嗎?」沈問。
「不,只是覺得你像是讀過大學的人。」杳子說了出口,卻又覺得自己的語 氣看不起人。
「柏拉圖是發明大學慨念的人,而他本身也沒有讀過大學啊。大學不過是一 種形式,我無須自卑與自責。」沈似是看穿她心事的。
杳子別過臉去,撥開被海風吹濕了的頭髮。
甲板上那三個海軍此時抬頭望上來,嘻嘻哈哈地喊:「沈!我們的沈!」
「謝謝你們!」沈向下喊。
「為什麼說謝謝?」 她小聲地問。
「是他們告訴我,我才知道你也在船上。」
「他們怎麼知道?」
「我昨晚告訴他們,我遇見了一個中國女孩,很想再見到她。然後他們告訴 我在甲板上有一個人在找一個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的人。」他笑著說。
杳子滿臉通紅,她再次別過臉去,不想他看穿她的心事。
「你是不是也去聖托里尼?」
「嗯,去看全世界最美麗的日落。你也去?」
「對,放假兩天。爸就住聖托里尼。」
「真的嗎?那實在太好了!」
然後沈便走下去甲板找他的同事工作去了。
杳子自己一個坐在平台,感受著微風的吹拂。此時此刻,美麗得像夢境一樣。
她想思考一些東西,腦子卻一片空白。
這個時候,仿佛看著無窮無盡的愛琴海才給予她活著的真實。